我们的好校长——陶西平
北京十二中退休教师孙金英(陶老的徒弟)深情回忆陶西平先生做校长时的点点滴滴。这些充满画面感的桩桩往事,让我们领略到一位出色的教育管理者的非凡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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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北京市第十二中学(以下简称“十二中”)的一名退休教师。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作为当时的青年教师,我曾亲自领受陶西平老校长的悉心指导与帮助,亲身感受到他作为一名出色的教育管理者的非凡魅力。在十二中人眼里,陶校长是普通而不平凡的。普通,是因为他平易近人,毫无官架子;不平凡,是因为他在十二中创造了辉煌的成就,使原本普普通通的学校跻身北京市名校的行列,成为改革的排头兵,且声名远播。
1978年9月,陶先生调到十二中,担任教导主任,负责全校的教学管理工作,还带了高一年级两个班的语文课。很不巧,刚开学没多久,同年级的一位语文教师就病了。那时,师资严重不足,先生就担起四个班的课,直累得牙龈发炎,脸肿得像“发面包”。他顾不上看病,吃了止痛片,仍然面带笑容、精神百倍地站在讲台上。他一上午连上四节课,连口水都不喝。学生们劝他回去休息,他说:“只要你们不气我,我就倒不下!”孩子们被感动得直流泪。教师们也深受感染,个个学着他的样子用心干!
先生曾告诉我,他在小屯中学做语文教师时,学校每次放映电影,他都会去做义务解说员,“同期声”讲解片子的主题内涵、摄影技巧,讲述“蒙太奇”等艺术表现方法的优劣等。一个片子放下来,他常讲得口干舌燥,累得再不想说一句话……先生就是这样,走到哪里,就服务到哪里,不管分内分外。他是真正的“人民勤务员”!
后来,先生肩负起十二中校长的重担,提出“同心同德,兢兢业业,求实创新”的校训,并带领团队,一步一个脚印,努力使学校从优秀走向卓越。为了促进学生养成读书的好习惯,他创办了每年的“三月读书节”,并形成制度。每学期开学初,学生制订读书计划;每天进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读书;每读完一本书,学生都可凭笔记去领一张“读书卡”;凭着“读书卡”,即可在每年举办的“五月鲜花艺术节”活动中领取“读书奖”。学生在乎的是读书后得到了认可,陶校长在乎的是学生从读书中获益。
为了怕学生因排队等候时间太长而吃到冷饭,学校不仅实行了初高中错峰吃饭的办法,而且,先生带领校领导一班人,每天中午都穿着围裙、戴上口罩,到窗口亲自为学生打饭。他干活特别麻利,而且,总是等最后一位学生吃上饭,他自己才安心就餐。那是十二中特有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记得学生们都夸赞他:瞧咱校长这扮相,还真像个“大师傅”!
每年的春季和秋季运动会,是师生最喜爱的活动。当天,大家像过节一样,早早来到大操场。学生比赛时,教职工当裁判;而教职工接力赛时,学生们更是个个亢奋,伸长了脖子,找自己的老师在哪里。开赛了,学生们欢呼雀跃,加油声震天动地!教师们摩拳擦掌,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记得在陶校长即将调走的那一年的春季运动会上,他作为校长办公室接力代表队的队员又上场了。所有在场的师生员工感觉汗毛都竖起来了,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校长,舞动着攥得紧紧的拳头,齐声大喊:“校长,加油!加油!加油!”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说:“不好,有人摔倒了,好像是校长!”真的是校长!他在弯道超越时突然倒地……事后陶校长说:当时,我脑子一片空白。校医告诉我们,校长是因为长期操劳过度,身体透支,导致脑供血不足而摔倒的。那年,他49岁。
那时候,陶校长每天都住校,周六晚上才坐公交车回家过周末。记得有一次他的女儿陶陶说,周六傍晚,他们在公交车上好不容易轮上个座位,爸爸坐了下来。到站了,陶陶挤下车,等她回到家好久,天都黑了,爸爸才回来。他笑着说:我是走回来的!原来,他实在太累了,在公交车上睡着了,被拉到总站,是被司售人员把他喊醒的。我们大家都明白,十二中的辉煌,就是在陶校长如此的拼搏与奋斗下铸就的!
根据陶校长的提议,学校规定,班主任找学生谈话,或是学生到办公室请教问题,教师必须请学生坐下来交谈。“请坐”——这个细节,改变了已往的“训诫模式”,大大消除了学生进办公室时的恐惧感和学生只要进办公室就是“差生”的陈旧观念。这体现了陶校长所提倡的师生平等、互爱互尊的理念,更是先生人格的映照。
那时的十二中校园里,师生之间、生生之间、师师之间、干群之间关系融洽,大家心情都很舒适、愉快。
有一位年长的单身女教师,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有一次,她夜里突然拉肚子,跑了数次厕所。第二天一大早,她气呼呼地哭着找到陶校长,大发雷霆,说校长不关心群众,不知道她大半夜黑乎乎地跑厕所有多害怕!陶校长听了,连连作揖道歉,说自己不关心群众很不对,并保证以后一定改正错误。那位教师听后破涕为笑。
后来,陶校长把这件事变成了鞭策自己关心群众疾苦的工作动力。他理解大家埋头工作的辛苦,于是,推动工会形成决议:为大家创造福利,建立“服务队”,每天早上到各办公室统计每位教师需要购买的家庭日用品,以及当天需要的蔬菜、柴米油盐等;学校有关人员帮助购买后,将物品递到教师们手里。学校还建立了为每一位教职工,在生日当天送上庆生蛋糕的制度。但是,所有这些福利,校长自己都不享受,他说,这也是制度,绝不能破坏……他把每一位教职工的冷暖都装在心里,用体贴入微的关怀,温暖着每一颗并肩作战的“战友”们的心。
陶校长以自己的精神感染和鼓舞着身边的人,更以崇高的人格魅力吸引着知晓他大名的无数“粉丝”。当年,在十二中的教职工中,慕他之名而来的名师、名人不在少数。在学校里,每个人都自觉地竭尽全力工作,谁也不肯落下脚步。有的教师说:在这里,无论你来得多么早,总有比你还早的,因为他住校;无论你走得多么晚,也总有比你还晚的,因为他不走。“奋斗”二字,融入了十二中人的血液里!全体同仁跟着陶校长的步伐“同心同德,兢兢业业”,学校的发展如日中天。
那些年,每年的12月31日晚上都是师生们zui高兴的时候。那一晚,校园里灯火通明,欢歌笑语,热闹非凡。欢聚的时刻一般从晚上六七点一直持续到午夜。那时那刻,全体师生员工一起辞旧迎新,兴奋不已。
那晚,每个教室里都张灯结彩。孩子们精心打扮起来,穿上漂亮的新衣服,一个个闪亮登场。我们把课桌椅摆在教室四周,中间空出来当作“舞台”,人人都参与活动,教职工也不例外。
学生们一边吃着好吃的(有的是孩子们自带的,有的是由班委会用大家凑的钱买的),一边欣赏同学们自己编排的节目,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洋溢着幸福。这个夜晚,所有班主任都和本班学生一起度过。学生们还早早地去办公室、食堂、宿舍,给自己班级的每位任课老师、食堂的大师傅、宿舍管理老师送上一张他们精心设计与制作的“请柬”,邀请老师参加自己班级的新年联欢活动。
为了“抢老师”,各班学生可谓使出浑身解数,有时甚至为了某位老师到班的先后顺序,而争得脸红脖子粗。有些任课班级多的教师如果被拉到某班去了,那么,那个教室门外等候的“大军”就会排成串,大家都以能把“客人”先请到自己班里为荣!……那热烈、温馨的一幕一幕令人回味,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场“抢师大赛”温暖了所有教职工的心,它昭示着在十二中,每一位工作者都会得到平等的尊重与厚爱。这个“抢师”活动,是陶校长做班主任时带头发起的,后来成为十二中人的自觉习惯与保留活动。
更有滋味的是,陶校长带着领导班子成员,到每个教室给师生拜年。聆听了校长的新年贺词后,学生们欢呼、呐喊,请校长展示才艺。盛情难却,校长便会应邀表演。在众多次的表演中,校长有一个“保留节目”——朗诵或者吟唱岳飞的《满江红》。吟诵过后,学生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学生们听懂了校长借助诗句对莘莘学子的期许与勉励;教师们更感悟到,此时此刻,吟诵者与诗人的情怀高度契合——尽管历尽磨难,依然满腔忠诚、赤心不移、豪气满满!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崇高胸怀,令人感佩不已。
前排右三为陶校长,前排右二为本文作者
对教师们来说,陶校长不仅是我们的领导者、管理者,更是我们的人生典范和成长导师。记得20岁出头时,由于工作强度高、压力大,我曾喊过苦、叫过累。当时陶校长问我:“你知道我像你这样大时在干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我在‘牛棚里’。一年冬天,我们被派去掏下水井。一行几人,穿着空心棉袄,腰间绕一圈绳子,头上戴一顶破棉帽。人从下水井口慢慢往下去,便能感觉到臭味直往上冲。每次,下去的人都要跟上面的其他人用眼神交流,大家心照不宣:以当年的条件,下去后的状况无法预估,上面井口、井盖的状况更无法预测。那时,我真正体悟到了什么叫‘命悬一线’;每次下去之前彼此交流的眼神,都可能成为一种生死道别。”听着校长的叙说,我的泪水忍不住地涌出。他接着说:“红卫兵大串联时,我为‘红小将’们生炉子,也是这身装束,只不过加了一个大口罩。每次,我都把火烧得旺旺的,屋里烘得暖暖的。‘红小将’们都夸赞我:这个‘老大爷’活儿干得zui.好,火烧得最旺!其实那时,我才三十来岁。”
陶校长为人谦和,思维敏捷,语言幽默。但我们还是能从他时时紧蹙的眉头中体会到一丝忧愁。1980年秋季的一天,我发现,他的眉宇间变得舒展开来。后来,我在他女儿的作文《爸爸的笑》里感受到他那时发自内心的喜悦。陶陶写道:“爸爸很少笑,偶尔笑一下,很快就会回复原来的面貌……有一天,很奇怪,爸爸回家后总是笑,还下厨房,给我做了好吃的……我问他为什么今天总是笑?他回答,高兴呗!我问,为什么高兴?最后,爸爸揭开谜底——今天,他入党了!”
是啊!压在他身上20多年的“大山”终于被搬走了。1957年,刚刚20岁出头的他被划为右派。1979年3月11日,上级党组织宣布,1957年把他划为右派是错误的。当天中午,他就提笔再次写下了入党申请书。1980年9月2日,他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实现了自己始终不渝的夙愿,那掩饰不住的愉悦和激动,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最本真的情感表达!
陶校长的入党仪式全体教职工几乎都参加了,所有人都深切感受到他对党的事业的无比忠诚与热爱。他在所宣读的入党志愿书上写道:“北京宣布解放时,我在北京四中读书。那时,我就和同学们一起到天安门广场,宣读了加入中国共产主义共青团的誓言:愿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正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在自己的一生中,始终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我是1971年初中毕业留校教书的。1978年,十二中被确定为市级重点学校时,我向当时负责教学工作的陶主任递上了辞呈,提出调出教育口。他说:“怎么,你要当逃兵了?”我说:“我怕自己资历浅、学历低,难以胜任重点学校的教育教学重任。”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没有学历可以拿,没有资历可以积累,没有信心可以树立,没有成绩可以创造!但如果没有了志气,那么,你到哪里都是废物!着急和气馁于事无补。以后我来带你,你坚持听我的课,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你看,我有这个资格吗?”
我当然高兴了!记得当时,我给先生调了蜂蜜水(在十二中时,陶校长一直用着一个白色的大搪瓷缸子),捧给他,又给他卷了三根“大炮”(先生原来抽烟很凶的),就算是正式拜他为师了。从那以后,我就放下思想顾虑,全身心地投入教育教学工作中。
我学着师傅的样子奋斗不止,先是考取了当时北京师范学院(即现在的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函授大专班,开始了长达五年半的函授苦读,最终获得了大专学历,还被评为“优秀学员”。后来,我又续读了本科;再后来,又读完了在职研究生课程班的全部课程。
那时,我工作量很大,教两个班的语文,做一个班的班主任。由于每天上午都要保证去听师傅的课(不落一节),所以,我就把自己的课全部调到下午。每天都过得紧张而充实。
白天没时间读书,我就利用晚上备课后的时间读,利用休息日读。别人有娱乐,我没有。记得有一年暑假,学校组织教师去北戴河,先生说:“这次你不能去,开学后,你不是要考试吗?”他帮我圈画了读书要点,就带着教师们高高兴兴地走了。我按照师傅的要求,乖乖地在家读了一个假期的书。
随着学校名气越来越大,慕名而来的参观者也越来越多。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上公开课的机会也渐渐多起来。从本班教室,上到学校礼堂,再上到区里的电教室(直播)。每次公开课的准备过程都是十分艰苦的。我白天照常上课、带班;晚上先批改完作业、备好第二天的课;然后,师傅给我说公开课的课。先解析教材、设计教案;之后,我像面对全体学生一样地试讲,他一个人听。这样说了讲,讲了说,说了改,改了再说、再讲、再改,反反复复,直至他满意为止。有时,我怎么也达不到他的要求,他只好说:就到这里吧,再继续也是重复错误、重复缺憾!其实,那时我已经困得不行了,脑子都木了!于是,我们终于作罢。我这才能够回家。有时候,我的住宿学生们看我太辛苦,就背着宿舍管理老师,偷偷给我留着门,下铺的学生挤到上铺去睡,我就在她们那里和衣凑合一宿。第二天一早,学生们给我站岗放哨,在宿舍老师查房之前,我再偷偷溜出去。那时的工作与学习任务虽然无比繁重,而且生活艰苦、身体劳累,但精神是充实的、愉悦的。
后来,我又跟着师傅做了多项教学改革实验。比如:说话的训练,每天课前五分钟演讲等,都曾被当时的《现代教育报》采访与推广;此外还有学生文言文自学能力的培养,等等。
在师傅无私的教诲、倾心的培养和教导下,我逐渐成长为学校教育教学的骨干,做了年级主任、初中语文教研组长;被评为丰台区名师、北京市学科带头人;荣获北京市“紫禁杯”优秀班主任一等奖,获得“人民教师”荣誉称号;还入选了北京市人才专家库,等等。可以说,我和同伴们的每一步成长,无不渗透着师傅的心血与关爱。
如今,先生远去,然而,那一幕幕难忘的情景会永远留存在我们心中。记得先生到任北京市教育局局长时,是从十二中的教室里而不是他的办公室里出发的。当时,学校正在开展每学期一次的教育教学基本功展示活动:德高望重的老教师每人上一节示范课,中年教师每人上一节展示课,青年教师每人上一节献优课。听评课活动搞得轰轰烈烈。教学人员、主管教育教学的各位领导都参与其中。陶校长带头,听所有学科的课,听了就评,点点到位,句句中肯。有一位年轻的数学教师因为陶校长没能听上她的课,急得直掉眼泪。大家都愿意请校长听自己的课,最愿意听他的点评。有的教师形象地说:听咱校长评一课,胜教十年书啊!陶校长的专业水准和德高望重可见一斑!
陶校长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他一生为中国教育的发展、为谋大家的福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是我们心中永远的丰碑!十二中人会永远想念我们的好校长——陶西平!
(作者系北京市第十二中学退休教师)
文章来源:
《中小学管理》2020年第8期 ·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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