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文人」“道德文章万古传”
“道德文章万古传”
古语有云:诗以言志,文以载道。言之无物,专务雕虫,虽辞采华艳,终不过是无病而呻吟之连篇累牍。《典论》有言“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太史公亦言,“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元白更倡言“文章合为时而著”。要之,盖文章者,不啻怡情养性愉悦身心之途,亦可抨击时弊救济危弱。故而传统士大夫,其责也重,其道亦远,其自视亦甚高。缘何?内以道德坚其心,外假文章书其意。进则兼济天下,匡时救世,退亦要将郁结于心的愤懑形之于言,书之于纸。士人者,以清流自居,以济物自勉,以道德自诩,以文章自矜。
黄卷
于是,纵观史策,我们看到孔夫子在花甲之际撑持着孱弱的身躯,风尘仆仆,周游于列国。在礼崩乐坏的时代,夫子喟然长叹:“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正是豺狼肆虐腥风血雨之时,吾辈才需挺身而出,仁以为己任,虽千万人吾往矣。而当日暮途穷之际,夫子退而著书,以立其说。更有杜子美,一心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虽个人遭际实堪伤,但位卑未敢忘忧国。在蹭蹬难行之时,亦不曾忘怀身之重担,初心之志。一部诗史,哀民生之多艰,写尽世上万般疮痍;一杆羊毫,恨万方之多难,诉尽艰难与苦恨。
古来圣贤皆寂寞,文章由来憎命达。天高地迥,悠悠历史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实在是太多士人的命定人生剧本。多少士子也不过日复一日,在青灯黄卷间做着“欲回天地入扁舟”的黄梁美梦而已。但在理想被生活巨兽的爪牙撕得粉碎的日子里,却总有士人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缘何?道德虽弱如微光,却足以点燃人生迷途的希望余烬,不致熄灭;文章虽一文不值,却足以成为人生窘境的自我救赎,不致心死。于是,在获罪于当朝后,嵇康不媚于时,不希于世,手挥五弦,挥手作别。虽斧钺加之于身,谈笑晏然;纵强权炙手可热,不可屈膝。广陵散从此绝矣,却烙印上了最惨痛而又最生动的信仰图腾。还有文天祥,在山河风雨飘摇之际,作诗以明志,“天地有正气”。虽囚牢缧绁,不可折损其志;虽敲扑严刑,毅然从容以对。慷慨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臣心磁针石,誓死指南方。更有投海的陆秀夫,赴死的夏完淳,戊戌之六君子,鉴湖女侠秋瑾,与妻书之林觉民……一部煌煌二十四史,“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实在是太多士人在文章中引以自豪,在人生中信守于心的道德信念了。
道德微炬
可是道德的微炬真的能照亮整个暗如漆墨的历史天空吗?文章真的能成为教化人心的灵丹妙药吗?当聊以自傲的道德信念,被现实嘲笑得体无完肤之际,士人才能冷静地审视自己:原来,历史的舞台从来不是单靠道德堆砌而成;文章也往往成为不了“千古事”,更多是几句聒噪而刺耳的牢骚。一直以来,士人总在自我的暗示和历史的欺骗中,渐渐把自己抬上虚妄的神坛。而当竹帛烟销坑灰未冷,百家之言尽付一炬之际,方才惊觉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纵降辇步迎御手调羹,难保一朝放还山林弃如敝屣。“通古今之变”的太史公,生前也不过赢得辱先辱身的惨淡结局,肠一日而九回,若有所亡,四顾彷徨。著书以立说,成一家之言,又待如何呢。末了不过,不容于当世,耻笑于乡党,唯余几卷空文留予后世,聊以充作自我宽慰的借口罢了:“思垂空文以自见矣”。更有放浪形骸的刘伶,穷途之哭的阮籍……在噤若寒蝉万马齐喑的时代,士人也只是被裹挟于尘世滚滚洪流的一粒沙子,谁又能撼动国家机器的巨轮……社会铁屋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诚有先行之士人无畏无惧,慨然向前,不可为而为之,亦有清醒者目视着血淋淋的残暴,有心却无力,有口而难言,更有屈从者苟活取容,蝇营狗苟,不免身名俱灭徒留太息,一如复牵黄狗之叹的李斯,一如望尘而拜终夷三族的潘岳。天意从来高难问,士人从来只是被推上神坛的太牢——被虚假的道德光环笼罩的祭品而已。
鸿飞那复计东西
更何况,在生活的烟火中,谁又会是绝世独立的桃花源人。茫茫人生荒野,谁又可以如飞鸿踏雪泥,翩然而至,潇洒来去呢。所坚守的道德,最怕某天连自己也会唾弃鄙夷;所不屑者,却也可能在人情社会里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当温饱沦为wei/yi的生存信仰时,道德有时连遮羞布都耻与比较;生活不总是春暖花开,也从来不是文章里圈点勾勒的美好愿景。面对生活与生存,士人从来不曾高人一等。当剥离了道德与文章的自欺欺人后,会否连自己的生存都难以为继:道德与文章究竟是能赚来几分几厘的虔心敬意,抑或成千累万的不屑冷眼呢。想起《围城》里同为校友的方鸿渐和韩学愈,一者顾念尊严道德,放弃克莱登学位以致进退维艰屡屡碰壁,一者以文凭为敲门砖,却也名利双收春风得意。而方鸿渐白眼相加的李梅亭反倒在三闾大学平步青云颐指气使。或者,士人也无不是在生活泥淖中打滚浮沉的俗人而已,风尘满身,踽踽独行。道德文章终是理想,而当理想照进现实时,士人总在巨大的失衡面前,磕磕绊绊,头破血流。谁又能永远活在崇高道德的自我陶醉中,谁又能以锦绣文章充饥止渴。大哲似孔丘,终也有丧家之犬的窘遇;诗圣如少陵,亦有幼子饿卒的悲剧。人间行路古来难,士人也只是蜷伏生活围城下,艰难匍匐的蚂蚁而已——众生皆苦,何苦来自视甚高。
于是,我越来越相信,只谈崇高道德的用心,是虚伪的,更是险恶的;以翰墨章句自负自傲者,是幼稚的,更是可笑的。同时,我也逐渐怀疑英雄史诗,对宏大叙事敬而远之,更警惕人为的追捧神化——士人,首先只是人而已。道德不可不谓尊崇,文章不可不谓庄严,只是此时记起穆旦诗里的一句: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而生活之夙愿为何?苏公言,惟愿又愚且鲁,无烦扰无苦恼,庶或算是包括士子在内的普罗大众之卑微企求了。
后记:慵懒成性,笔头已疏,提笔如临大敌,汗涔涔而心颤颤。每胡诌一句,搜肠且刮肚,劳神而费思,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余不敏之人,不通文墨,不知耻亦后勇,敢以此东涂西抹之作,就正于方家,致累看官之圣目受此玷污。或有真知灼见之览者,有感于斯文,必怒斥一声:什么劳什子,行文拖沓如斯,而又不知所云。不搁笔,意欲何为。于此吾汗水与泪珠齐下,羞愧难当,就此罢笔。
2020年3月
霜霂薪苇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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