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玉铎自振之
家有玉铎
自振之
1993年,我26岁,儿子出生了。名字早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就已取好——丹柯,典出高尔基的小说《伊则吉尔老婆子》。
小说中丹柯是古老部族中一个强壮、英俊的青年。当族人被敌人赶入漆黑的森林深处濒于死亡时候,他用手抓开自己的胸膛,掏出燃烧的心脏,把它作为火炬高高举在头上,照亮部族前进的道路,引领族人走出森林,来到阳光灿烂、空气清新的大草原上,含笑死去。后来,他燃烧着的心被踏碎迸散出蓝色的小火星,每当雷雨将至之时,就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我们的高中时代虽然跟今天的高中生一样承受着升学压力,但还是快乐的,男生们(不知女生如何?)会在无聊的时候开些男人女人、老婆孩子之类的玩笑,给未来的孩子取名就是其一,当然多是玩笑,甚至是戏谑。比如一个姓王的同学就说要给儿子取个日本名字叫“王八犊子”;也有严肃的,比如老二马英吉就给儿子取名“马鸣涧”,真是侠气冲天,可惜这个名字没派上用场,他生了一个漂亮的公主。我可能是严肃中尤其严肃的那一个,取了两个名字,一男一女。男孩的名字就是丹柯,大概所有懦弱无能的男人都会把英雄梦寄托在儿子身上吧?反正我是如此。女孩的名字叫梦寒,前面加上我的姓氏就是“吴梦寒”,取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名句“今宵别梦寒”之意。女孩,我不希望她像个汉子,只愿她平和安然地幸福生活,即使是在梦里都是温暖的。这个名字后来给了弟弟的女儿,愿小侄女今生无梦寒。
然而,这小子一出生就跟老子过不去,出生三天就生病,在哈尔滨儿童医院的保温箱里过了7天,丹柯这名字也只在这个病历上用过一次。那几天家里一片混乱,最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两家人一致认为问题就出在我取的名字上。甚至单位的同事也说我给儿子取的名字太悲壮。读过高尔基小说的自然知道悲壮所自,没读过的会联想到“风啸啸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荆轲。
“那好吧,既然不想做英雄,就做个艺术家吧,总该多少迁就一下老爸。”对着保温箱里睡着的小人儿,我给他取了新名字“玉铎”。铎,古乐器,大铃有舌。西周采诗官手摇以木为舌的木铎到民间采诗,据说孔子整理编订的《诗经》中相当大一部分诗歌就是这木铎摇出来的。《论语》里仪之封人说孔子“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是说上天将让孔子来布道天下,我没有这个野心,只是希望儿子做个以艺术平和天下的艺术家,又希望他的艺术声响更加清脆悦耳,就改木为玉,成了玉铎。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无法言明的奇迹,名字改好,他的病不治而愈,也许他的天命本来就不是挖心殉世的英雄,而是“天将以小子为玉铎”吧。
2007年,妻做心脏手术,有大半年的时间我们无暇顾及正在走入青春期的儿子,他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那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总是害怕,怕妈妈死。又从怕妈妈死想到爸爸会不会死……”这是很多年后他才说出的当时的心理。我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小男生孤独地躺在冰冷的床上内心里曾经怎样瑟瑟发抖。直到今天,只要想起他的话,我的心里还是酸酸的。好在他还喜欢看书,是书陪伴他度过了那段孤儿般的日子。杜甫想念李白的时候有诗云:“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那么,儿子当年的内心恐怕比死了父母的孤儿更加孤儿。
很自然,四年后的高考成了他ZD的问题;我这个不合格的父亲只能远远看着孤独无依的他。一天下午,他跑到我办公室,说要报考艺术院校,学摄影。我很吃惊,但想到多年来他总拿着我那只老旧的照相机到处拍摄的样子,一丝希望又在心底里浮起。几个月后,他考进天津师范大学,开始了他的摄影学习之路。从此,我的那个已经阴郁了几年的儿子又重新阳光了起来。假期里他的话多了,会讲很多他的老师、他的同学、他和老师一起组建的摄影工作室,,讲他被老师介绍到外面给人家拍照片、布置展会场馆,讲他们工作室的伙伴为了给学校老师制作市里组织的参赛视频而几天几夜连续工作在老师办公室,讲他为一位年青老师修结婚照片……看到儿子的成长,我高兴,心里也充满了感伤和感激。感伤自不必说,当然是生为人父的歉疚。感激首先是他的老师们。李文,那位年青的辅导员,他把他所有的优秀品质传导给了儿子,像个打气筒,让我那只几近空瘪了篮球又嘭嘭地跳跃了。于全兴,那位以“幸福母亲”系列摄影作品轰动全国的摄影家,把他对于摄影事业的热情、他高尚的职业操守和高超的摄影技能无私地传导给了儿子,像座灯塔,让我那条曾经在暗夜里迷失的小鱼看到了希望,摆动起美丽的尾鳍,优游前行。我还听他说起过一个叫李萌的年轻女老师,还有很多本系外系的老师,甚至还有门卫大爷。要感激的当然还有王学森兄、赵雅英大姐和杨士辉兄弟这几位工作在天津的旧日同事,是他们照顾了远离父母几千里的儿子的生活,让他虽处他乡而无羁旅之苦。
2015年,即将大学毕业,找工作又成了问题。考研究生?他不想,他说摄影技能的提升重在实践,他不想被太多理论的东西纠缠,他说还是想去拍照。恰巧此时我的一位毕业于清华在北京做文化传媒公司的学生来看我,说:“让玉铎跟我干吧。”可是儿子却拒绝了师兄的盛情,说他喜欢的是平面摄影、他的专业也是平面摄影。“那么,我给你介绍个搞平面摄影的朋友吧,北大毕业的,很厉害的。”于是,儿子就成了那位网名“何脑斯”的80后摄影家的得意弟子,成了何脑斯“当时照相馆”的摄影助理,半年后晋升为摄影师。两年多的学习历练,天南海北的奔忙,儿子真的长大了。那两年里,除了照相馆的日常拍摄、修片和带新人,他还去了很多剧院和制作现场给明星们拍演出照和工作照。
然而,北京的房价实在太高了,高得让我这个教书匠永远无能为力,我和妻子也是愈老愈希望他能离自己近一点。两年后,他辞职回到浙江。
回浙之后,又是找工作了。难!主要是这里很多公司的摄影风格与他的追求差异太大,他不喜欢。半年后,他进入了上海一家非常有名的摄影公司在宁波做的分店。目的很单纯,为了了解江浙沪的摄影风格和客户的审美取向,了解大公司的经营理念和工作流程。出乎我意料的是,原计划一年的考察学习时间,被他果断地压缩成了半年。他回舟山了,着手创建自己的工作室。
公司的名字?“振之!”他胸有成竹。我笑了。高中时代,语文老师邹碧艳给他们讲文化常识,讲古人的名、字、号,要他们为自己取字。“振之”是他自己的得意之作。我问他依据,他说自己名为玉铎,“如果不摇动起来,那还算什么铎?‘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看来今天以振之作公司的名字,这小子是早有预谋。那么照相馆的名字呢?“梧桐。凤凰非梧桐不栖。《诗经》里也说:‘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我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只能自叹年老。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真实地感觉到真的要被这后浪拍死在沙滩上了。
又是半年过去了,在朋友们的大力帮助下,今天,他要正式开镜营业了。所有的装修布置全部由他独力完成,个中辛苦恐怕便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无法体会。现在,2019年6月27日上午9点55分,他应该正在他的工作室忙碌着接待他的朋友们吧?我坐在电脑前,敲下上面这些文字,心里反复诵着一句话:家有玉铎自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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