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
乡下
这一组,给乡下。
都零碎儿,在我心里却都是大词。或可干脆叫《那些零碎儿》。唉,之所以叫了《唇语》,还不是因了实在难以言说,或无以言说?太美了太好了,或太弱了太小了……就只能试着用唇语,这无言之言,呵气一般,来咕哝一下。
——题记
农 具
回婆家过年。
在水泥的、平平的、宽阔的房顶来回地遛。到底是叶公好龙,我那么喜欢农家,可如果聊天时间长了,就难受得不得了。那些婶子大娘,她们只问你的年纪、孩子、收入、健康状况、你爸爸又找了吗过得咋样……可爱是可爱,但难受。
她们给婆婆来磕头拜年聊天时,我就三步两步从旁边的楼梯逃到房顶。
房顶有一小屋,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的物什。
禁不住泪湿。
那里面竟然全部是农具,祖父、祖母们一样,基本是一对一对地静静摆放,从容不迫,无忧无喜。是的,你的、我的那些好祖父、好祖母们,他们一定亲眼看过种子到胚芽,胚芽到苗,苗到禾,禾到穗,穗到麦……的那些日子,像孩子的孕育到娶亲的日子。他们轻吻了惊蛰和春分,啜饮了清明和谷雨,更咬牙忍下了寒食和芒种,拥抱了喷天流火、汗流浃背的小暑和大暑……这里那里,黑泥白铧,绿树红花,呼尔嗨哟,将酒擂茶……那些闹热,缤纷聒噪到不行。
我请教了大伯哥哥,关于它们各自的名字和用途,他一一作答:铁锨、木锨;粗筛子,细筛子;大杈,排杈。还有一个损坏了的耙子,被丢在房顶的一角,日晒雨淋。
铁锨锄地,木锨扬场——从播种到收获的过程,从小女到母亲的过程,从劳作到劳作的过程,从欢笑到欢笑的过程。
粗筛子筛粗粮食,细筛子筛细粮食;粗筛子筛磨面前茁壮饱满、刚离开母体的粮食,细筛子筛粉碎了、消化殆尽的粮食。万千粮食穿过,细的归细的——人的嘴巴,粗的归粗的——牲畜的胃肠,它们自己一粒也不舍得吞下——从生到死的过程,从雄壮到悲壮的过程,从牺牲到牺牲的过程,从生命到生命的过程。
大杈挑大柴火,排杈挑小柴火;大杈是玉米秸的伙伴,排杈是麦秸的协理——从死到死的过程,从田野到灶塘的过程,从金黄到灰暗的过程,从灰烬到饭香的过程。
它们双胞胎似的,唇齿相依着;它们过气的歌星似的,废物、落寞着。
至于那身子用铁丝绑着劈开一半的、损坏了几个尖头的木头耙子,它一定已生长了许多年头。它的末端给磨得细细的,想必记忆也给磨得差不多了罢?它早忘记了在田畴矫健奔跑的岁月,只残喘着,横在房顶,看夕阳一大滴,似坠非坠。
我把它们中的一个断齿用手帕小心地包起来,装进衣袋,带了回来。
它真的像颗牙齿——犬齿,恒牙。
牛或马的,外表滑顺,内里斑驳。
它疼吗?
它叫人悲伤。
门 神
现时的农家还在贴门神。
就是红红绿绿的,和对联的门心差不多大小和功用、一块钱一张的那种。纸张很薄,很糙,拿来糊皮箩和窗户褡子都要挑拣一番的,线条雄健有力,朴茂,粗犷,不涂脂粉,人物也没有媚态,颜色浓重,造型夸张,透着土腥味。除了灶台上是胖乎乎、笑眯眯的灶王爷和灶王奶蹲在那里,几乎到处都贴着门神:粉粉白的影壁、门、窗、灯、炕围、顶棚,黄澄澄的囤、缸、出门即见的麦秸垛上……甚至鸡窝、牛棚、马厩、猪圈的粗砺的墙壁上也贴着。
关于门神,《山海经》载称:唐太宗李世民生病时,梦里常听到鬼哭神嚎之声,以至夜不成眠。这时,大将秦叔宝、尉迟恭二人自告奋勇,全身披挂地站立宫门两侧,结果宫中果然平安无事。李世民认为两位大将太辛苦了,心中过意不去,遂命画工将他俩人的威武形象绘之在宫门上,称为“门神”。又有东汉蔡邕《独断》记载,汉代民间已有门上贴“神荼”、“郁垒”神像,到宋代演变为木版年画。
仍旧还是木版年画,那式样、内容、人物装束和样貌,竟一点没变过。
哦,说到那人物,仔细瞧了,略意外,旋即微笑——不是,不是你我以为的、常见的秦琼和尉迟敬德——是卧蚕眉重枣脸,可不是关公;是燕颔虎须丈八蛇矛,可不是张飞。是谁呢?背后两杆大旗,一书“郑”,一书“戚”——哦,原来他们请民族大英雄来把守门户防鬼防邪防小偷。随便想来随便画,想谁就是谁,画谁谁应该——浪漫之致,烂漫若此,可爱啊,简直诗人一般感性和稚气。
也蛮好啊:他们,横刀跨马,千千万万,乱纷纷,齐整整,到这里,到那里,温情潺湲,流淌至今,护了国家护家院,昼夜不歇。从古到今,他们就没闲着过。
多少风霜扛走,他们立在那里,立在民间,纵史上无字,也便威风不灭。
麦秸垛
漫步乡间。
乡间的一切都萎着:偷偷积攒零碎压岁钱的树叶、袖了手低眉臊眼的草丛、永远和蔼仁爱的坟墓,乃至终日沉默的田畴——那些阡陌交错的麦田墨绿乌青,佝偻瑟缩,然而日夜生长,格律严整。
然而,就这么一片土地,还是把人的心一把抓走,还是觉得它是温柔甜睡的姑娘——我经常弄不清自己的性别,把一切美好的都看成姑娘。
安静得吓人,四周没有一个人,乃至一条狗。只有空天旷地,夹一丝微微的腥香。
然而,麦秸垛在。
这样的冷天,乡间所有的一切,都猫起来,睡着,或装睡着,只有麦秸垛在歌唱。
那麦秸垛,开始总是孤女一样,胖丫头一样,杵在那里,肿在那里,无草不玄——外皮被风被雨被霜雪侵坏成淡淡的灰黑色,老妪的颜色,但不必仔细瞅也便可以得见,她藏不住的甜蜜的忧伤、汩汩渗出的洞开的秘密,她张开的细巧的嘴巴金黄金红,如她的歌唱簇新鲜灵。
她歌唱的另一种方式当然是:燃烧。
酒一样地燃烧。爱情一样地燃烧。
她那么温柔,那么无力,带着美丽无比、夺人眼眸的光泽,像阳光下飘荡着的晴丝。
把心掏出来,去投入另一颗。那火塘乌眉皂眼,可她爱他。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不断地给,不断地给,不断地给,不断地给……没有纳入。
不断地唱,不断地唱,不断地唱,不断地唱……终成绝唱。
于是,麦秸垛渐渐空了,愈来愈空,断章,残简,凋零,抽尽,无可避免地消瘦下去。
其实,一朵花开的情况也无非如此。
弓腰搭背、胡子拉碴的田野无声的守候,诚挚的守候,忠实的守候,如父兄的守候,使得最终瘦成一句箫声的麦秸垛还不至流泪。
从古到今,还没有哪个孤独的、忧伤的、无助的麦秸垛流过泪的原因就是:有田野。
有田野。
这比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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