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身在皇宫、心在家园的孤独者
作者
沈默
新 年第一天,名为元日,又叫元春,是中国最隆重节日——春节的首日。人们在此时拜年,互祝吉祥。冬去春来,万象更新。所有最美好的祝福,最吉祥。在这一天出生的人,无疑占尽风光。
贾府的大小姐,作为荣宁二府在玉字辈的第一个女儿,她的身份本来就金尊玉贵。父亲是持身周正的二公子贾政,母亲是王家大小姐。但出生在元旦,就仿佛加持了主角光环一般。在衔玉而生的亲弟弟尚未出现前,她独特的生日,使得她成为贾府小字辈里最令人称奇的一个,恐怕也因此被暗暗寄予厚望。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就说“生在大年初一日就奇了”。而这个奇处,在她成为妃子后,更是为人啧啧称道:“怨不得他福大”。她成了家人心中的传奇。
除了这一天本身的特殊外,还有一个原因,后来被探春一语道破:太祖太爷的生日。
太祖太爷,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是指哪一个,一时也闹不清。但肯定是贾府的开山祖宗无疑。贾府才五代,第四代的探春,指的应是初代或兼及二代的祖考。与祖宗同天生日,这个奇处,自然也赋予了元春光环。
贾府之人,对元春的重视,到了打破取名惯例的地步。不再给元春取玉字旁的辈分名字。甚至连妹妹们也因此随她而名为某春,宁愿因此看似堕入艳字俗套。
可以想见,元春在幼年时,何等的尊贵,何等的受重视。贾母喜欢孙女,对这个长孙女自然爱若掌珍。若是男子,被严管教育的可能性极大。即使作为女子,也是闺训谨严。
那时候的贾府,似乎还没到宝玉时代的糜烂不可救药。贾珠、元春,往父母的模子发展。贾珍也尚为青年,父亲贾敬犹在府内,从小也管的极严,虽然后来放手不管后,反弹厉害,但那时至少表面上循规蹈矩吧。贾琏还小,大不过淘气而已。
宁国府还没被翻过来,而荣国府还在子嗣绵瓞中。一切似乎都是岁月安好,犹如元春出生的那一天,热闹祥瑞,四围洋溢着暖香。
这时候的元春,只有胞兄贾珠和几个堂兄弟,分门别院。来串门的同辈,恐怕还有幼年家常男子教养的凤姐。只是这两人不是一路,未必投机。凤姐恐怕更多的是找贾珍贾琏们玩闹,最后嫁给了琏二爷,想来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了。
元春,貌似一直端庄,却又孤独着。替她排遣孤独的,是她的琴。琴是中正平和的雅乐,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元春的精神气质,应该是与琴的精神互相滋养的。渐渐地,她也有了琴一般的品格。她不爱奢华,品位高雅,文采斐然,性情温和。
她的这个爱好,后来影响了妹妹们。她们各自挑了一种爱好,也亦步亦趋地学着这位早已入宫的大姐,并为两个贴身丫鬟取个与爱好相关的名字:司棋、绣橘;侍书、翠墨;入画、彩屏。
元春的大丫鬟抱琴,只在书中闪现了一下名字,她的存在,似乎只为了暗示四春丫鬟名字的体系性。甚至作者都不再写另一个丫鬟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否入宫,是生是死。不过连元春自己都虚得只露一次面,丫鬟又能如何呢?
元春,在入宫时,或许还抱着少女的好奇与期待。然而在近十年的宫廷生涯中,她ZD的牵挂,不再是自己,而是家人:她的祖母、父母,还有胞弟。
元春的生命里,始终有着一份沉重的家族责任感。她对胞弟宝玉的关爱,其中也有着替年迈母亲分忧的孝心。
如今我们一说到古时那些贤德女子,总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总觉得她们被礼教毒害丧失了自我。然而,我们却很少切身去触摸她们自带的温度,理解她们生命的真实感受。我们容易用概念化的标签把她们归入“闺怨”“宫怨”等。似乎这些孤独的女子们,只剩下了哀怨,而这哀怨又是留给男性文人施与同情。在被同情中她们才获得了价值。
在男性文人眼中,这些宫女和妃子们的悲哀与苦闷,只因不得皇帝的宠幸,只因没有爱情。元春的悲剧和困境,却并不在此。即使是初晋受宠之时,也不减悲戚,也丝毫未被爱情牵动,而是在尽力维系亲情,从未见对得宠的感恩与眷恋。她超越了文人自以为是的直男癌心态。
曹公给了我们一个如此鲜活的形象。身为妃子,却并没有被富贵所异化,没有被权力所驯化。她的才华,并没被深宫不得见人的苦闷所压抑,仍在悄悄发芽。她的性情,在小心翼翼的隐藏中,些须的抖落,竟如暗夜中的星辰,耀眼闪烁。
我们不知道那位不敢被书写出来的九五至尊,到底是何种面貌。从赐给北静王鹡鸰香串上看,应该与北静王、元春都算同辈人,年龄略长些。当然,是年老还是年轻,其实也并不重要。元春,嫁给的是皇帝这个位置,而不是那个人。
那个位置,让她不能评论,不敢评论。只是化为一个模糊的皇家威权,让她与家人的相见和对话,都只能按照官方意识形态的模式进行。
元春最放心不下的,无疑是弱弟宝玉。
书中说:
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
然而元春对宝玉的谆谆之心,却无法对等。长大的孩子很容易忘掉四五岁的事情和情感。于是,在wei/yi的一次会面中,元春“携手拦于怀内,又抚其头颈……一语未终,泪下如雨”,而书中却并未写宝玉的表情神态。想来他虽能理解却无法感同身受。此后他也很少提及、念及这位亲姐姐。皇权生生隔断了姐弟之情。
没有回报的亲情付出,使她越发的孤独。然而孤独却使她坚强。她显然知道自己对家族的重要意义。她付出了自己所有的努力,只是家人却把她坑了。而她要竭力保护的弟弟宝玉,却沦落得最为悲惨。妹妹探春,则步入她的后尘,一样的一心扑在家族,却只能远在深宫。并且比她走得更远。一个死别一个生离,把亲情撕裂的痛切,描绘得淋漓尽致。
元春的努力,除了以皇亲国戚的外衣,保护了贾府,更以开放大观园,来为弟弟妹妹们提供了诗意栖居的住处。不使佳人寂寞,花柳无颜。尤其是后者,对芳园的爱惜之情,不比宝玉珍惜花儿朵儿的弱,也是有几分痴处。
元春的多少美好,只能深埋宫中,无处展现,浪费掉她的青春。既然活不成自由飞翔的鸟,就化作可栖息的大树吧,庇护弟弟妹妹们的成长。
元春对宝玉的关心,不光在教导宝玉成才,更对其婚姻有所打算。可谓对宝玉婚姻上心,并且付诸行动的第一人了。元宵省亲初见薛林,就想到宝玉,急忙召见宝玉。这其中的心态耐人寻味。虽然由于对外界信息的不完全了解,她的导向南辕北辙,但其目的,却是用心良苦的。
七十二回中,凤姐梦见别的娘娘来向她夺锦,之后就见夏太监来讨钱。这个梦,隐隐暗示了元春的不祥命运。江淹的传说中,他曾梦见有人向他索要锦锻,从此江郎才尽。凤姐这梦似乎也意味着元春的荣华不再,贾府的锦绣繁华将被他人夺走。
八十回后亡佚,无法得知元春的确切死法。有说像杨贵妃那样死于政治,死于宫廷之争。我只知道她必定是死了,《恨无常》曲子在用元春亡魂的口吻倾诉最后缠绵的心声。那对死亡骤然降临的恐惧和悲切,对家人的牵挂与哀伤,实在令人动容。
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生在大年初一,人人皆以为是个富贵已极、出人头地的佳兆。其实,那更是家人团圆的日子,共享天伦至乐的时刻。元春,在富贵与天伦之间,心心念念在后者。那些人世的诱惑,从来没有使她迷惘。死亡固然令人悲哀,却更确证了她生命的纯良和力量。
她用短暂一生,证明了亲情的高贵。她对亲人的挚爱,穿透纸背,也穿透了无常,成为第一缕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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