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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娃(全)

发布于:百学网 2019-05-14

苦娃(全)

  苦娃姓周,生在70年代初的西北农村。一生下来家里就欠了不少“饥荒”。都是他命硬,前面两个娃一生下来就“站不住”(夭折)。一向要强的周家婆婆恼怒不已,对苦娃他娘动辄打骂,并逼着立下字据,意思是再生再不活,即刻赶出周家门。他爹丧着脸带着他娘四处求医。苦娃他娘喝完汤药,又把药渣都用碾子碾碎了吃下。整整花了全家一年的麦钱终于又怀上,也是因为苦娃爹在部队上,一年到头难得探亲几回的缘由。苦娃娘怀娃期间仍是战战兢兢,喝汤药,吃药渣,苦娃在娘胎里就开始“吃苦”。

  苦娃生下来虽然黑了些,总算全须全尾,哭声嘹亮,称了一称居然是7斤的大胖小子,真是给祖国中医长脸,没白拉饥荒。给苦娃欣然起名“周七斤”,苦娃刚一落地,苦娃奶就用小勺勺给娃灌了一口黄连水,说是周家祖上的惯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口黄连水,永世福根根。

  苦娃他娘在生产他的时候,亏空了体力,竟然没一滴奶水。眼看着娃的哭声都渐渐弱了,周家奶奶抱着苦娃四处找奶孩子的娘去“蹭”奶吃。村里正奶娃娃的妇女一串溜,苦娃他奶在心里筛选了一遍:身体白净瓷实的翠红她娘zui.好,还有栓定他娘也行,最不济还有脏兮兮的肥狗子他娘,人家生养了两个儿子,前不久又生了个闺女,都是在自家炕上生的,那像我家那个狗日的蠢媳妇……

  翠红她娘正在擀面,听说来意,连忙解开衫子接过苦娃,把红彤彤的奶头塞在苦娃嘴里,这月子里的苦娃饿得昏睡着,这往嘴里这一塞,却不是本能地吮吸而是撇嘴大哭起来。苦娃他奶咂着嘴眼馋的不行,这到嘴的奶水吃不成?急的她骂骂咧咧地伸手就去捏翠红她娘的奶,翠红她娘“哎呦”一声,充足的奶水直泚出一条长线来。这饱溢奶汁的奶头再塞娃嘴里总尝着味儿了吧?这可是香甜管饱的奶呦,可劲儿吸啊!可苦娃就是哭,就不吸。苦娃他奶又想上手捏人家的奶子,这翠红她妈脾气再好也不让了,掩上衫子说,姨,你到别家看看吧,娃不吃我的奶,跟我不亲哩!

  苦娃他奶只好悻悻地抱着苦娃走了。一个晌午苦娃他奶走了四家奶娃娃的,可是一滴奶也没吃上,苦娃就是不肯吸别人的奶,按上去也是白搭,光嗷嗷的哭,最后无奈只好抱回去。不过也不算白忙乎,肥狗他家看着苦娃可怜给了一袋粗奶粉,估计就是麦乳精或是现在人说的植脂末什么的,又寻了个旧奶瓶给了苦娃,就这样苦娃一打生下来先尝到的是饥饿滋味,除了喝点粗奶粉,他为了充饥只能成天的叼着他娘干瘪无汁的奶头。

  好容易熬到了可以吃点大人饭的时候,家里把仅有的一点的白面粉给他做碗小面条吃,但苦娃娘不能一边让他吸着奶头,一边烧火揉面条,因此他特别不耐烦,他总是大哭以示焦急。一次,苦娃娘把刚出锅的白面条端出来,边走边吹着面条,苦娃一眼瞄上去以为是娘要吃他美味的面条,竟气的“嗷”了一声没了音,背过气去。苦娃奶大惊失色,丢下手里的活计,一边抱着苦娃又是拍打又是掐人中,一双小脚跑的飞快。苦娃娘在后面追着一路哭,引来半村人观看。刚迈进卫生所大门,苦娃“哇”哭一声出来,一路颠簸中的苦娃被颠的缓过气来。他娘想上前看下,却被气急败坏的苦娃奶当头抽了几鞋底,说她“叫你嘴馋偷尝娃的面条”。

  看热闹的人说,你屋七斤咋这气性大呢。也有的说,这娃忒灵了,这么碎(小),护食本事大得很呢!

  苦娃奶只听进去一句,这娃忒灵。说,我娃就是忒灵。

  这以后苦娃娘擀面,苦娃就衔着周老太太更干瘪的奶头继续做吸吮动作。好像他也不是忒灵,这就蒙混过去了。

  拉扯到了一周岁了,苦娃奶挤出了几毛钱让苦娃爷把娃抱到集上照相。苦娃满心不高兴的看着黑洞洞的镜头,仿佛在说,这啥玩意,能吃吗。他的嘴唇在吮吸蠕动中练就的厚实有力,眼角、嘴角向下撇着,一副极为不耐烦的样。

  苦娃快两岁的时候,生产队里分下了一批大牲口,有耕牛,也有退役的蒙古大军马。队里研究分配方案,怎么分,都不圆。最后老村长建议用老办法:抓阄。

  抓阄那天,苦娃爷抱着苦娃,苦娃公开亮相是穿着整洁、脸抹干净的苦娃。周家郑重其事的宣布由他们大孙子来行使抓阄权。都说孩子的手干净,手气好,就像打牌新手初打时,手气很旺一个理吧。苦娃在爷怀里,听话的俯下身抓了一个纸团,爷爷打开一看则更个人都懵了。周家抓了个蒙古大烈马!

  那个年代的农民都希望家里有头牛,那就像现在人家里的汽车,是必需品,因为牛干活,驾辕、犁地,吃苦耐劳。而大烈马呢,吃的精细,脾气不好,还不干活,你给它驾个辕试试?踢死你。所以呢,牛比马金贵十倍,尤其是这大烈马,就是个赔钱货。如果搁现在,人吃饱了没事练个马术什么的,抢着要这种血统纯正的高头大马。

  可是,这是七十年代的西北农村,一切都以实用为目的。苦娃爷垂头丧气地回了家,苦娃奶坐在院里地上哭喊着这日子没法过。骂苦娃爷是个挨千刀的把娃抱着站的位置不行,娃胳膊短只能够着跟前的,又骂是哪个黑心的攒的阄纸蛋蛋。

  苦娃爷也是被逼的没辙,竟然把马拉到打谷场上,一手拿着鞭子,黑了脸准备给马驾辕,苦娃二叔跟着,那时还是一个没长足身量的半大小子,旁边还跟两看热闹的闲人。

  只见这马膘肥体壮。由于不干活还喂精饲料,浑身是膘。滚瓜溜圆。长鬃披背,油光瓦亮的。正所谓红综烈马。

  这马见要训它,先来个个双蹄高扬,立了起来。苦娃爷和二小子加上旁边帮手的两人一共四人才将马头压下来。大烈马又后蹄乱踢,原地打转带着人跟着转,苦娃爷下了力,逆着方向身体下蹲愣拽不撒手,这好一通折腾,把马稳住。忙了半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它上了夹板肚带,四个人全都热气腾腾,把棉袄甩掉。

  一人就说,伯,这马弄不成事么。

  另一个说,不如卖了,凑点钱再买牛。

  苦娃爷说,不指望它能犁田,但也要能驾辕拉车。不然卖都卖不出去,再说,家里哪有钱凑着买牛哩。

  人歇了下汗,马也消停了下,蛮劲儿又上来,苦娃爷刚靠近那马,只见它后蹄飞起,差点踢到人,接着脖子一甩、乱挣、猛的一下绳子脱了手,直着脖子就冲出去。

  苦娃爷叫唤了句:“不好!”,就在后面紧追,大烈马夺路而逃,围着麦场乱跑。苦娃爷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双手拧住缰绳不撒手,却根本扯不住,被它拖行着满场跑。

  伯,你撒手!

  大!大!苦娃二叔哭哭啼啼。

  苦娃爷要是撒了手,在地上滚两下,就脱离危险了,可就是没见他撒手。大伙赶紧冲上去截,可巧的是刚好隔壁村的一人走亲戚走到这,一看这架势他急忙飞奔而来,拾了根柳条子就冲上前去,怎么当鞭子甩动的没看见,只见马就失前蹄摔倒在地,那能人擭撸着马的脖子和鬃毛,马站立起来,摆动着马尾。

  旁人忙把苦娃爷拖到一边,那时节麦场上麦垛、麦草满地。苦娃爷没有重伤,只是双腿血厘呼哧的皮外伤。他站起身,谢了那位能人,又一瘸一拐的牵着马在麦场上溜。溜了两圈,回到马棚拴在槽上。

  苦娃爷每天如此,下了力去溜达大烈马。这样训了一冬,开春时的大烈马居然能拉车、拉套犁田了。虽然它还有时不时发毛、犯脾气,但苦娃爷总是不急不躁就让它耍耍性格,然后还是乖乖的就范。这马呢,体质好,又带着蒙古马吃苦耐劳的品德,竟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匹好马。

  再看别家的蒙古烈马的,不干活还惹事,不是踢了人就是脱了缰,还有的竟被杀了吃肉的,只是暴殄天物。

  人家都说,老周家真是运气好呢。苦娃爷全然忘了训马的过程,乐呵呵的说,我孙娃抓下的,肯定是好的。

  一晃苦娃上了小学了,苦娃8岁那年,他爷忽然没有征兆的在睡梦中死了。死前头一天还干着地里的活儿,说头晕,但还喋了一海碗擀面就睡去了,这一睡不起。农村下过苦力的人一般死前都毫无征兆,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没有瘫炕上、没有耗尽家财,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儿。

  丧礼上,苦娃披麻戴孝。他拿个瓦盆敲,烧纸磕头。他麻木地完成一系列程序,直有没哭。苦娃想起爷带他去集市耍,只买一碗羊肉泡馍,只给他吃。他贪馋的一个人喋完,不给爷留一口,但是人小胃弱,吃完不克化又呕吐出来,白瞎了。苦娃爷要下葬了,他还是不哭。农村规矩就是孝子贤孙的悲声必须凄楚,先人听了才满意,才会走的舒心。

  苦娃被踹了一脚,责问道你为啥不哭。苦娃眼泪在眼里打转,还哭不出声,一拧头看到身边跟着的黑狗才哇一声嚎起来。

  大黑狗是爷给苦娃寻下的。苦娃胆小,怕玉米地里怕有狼不敢去上学,爷特地给他找来了一只黑狗壮胆。一开始苦娃还弄不住这狗,苦娃爷说,娃,你给狗起个名,它就听你的哩。苦娃说,叫黑奴!你看它黑的。苦娃爷说,好,就黑奴。慢慢地,黑奴就成了苦娃的保镖,跟进跟出,一起走过那片齐人高的摇摇曳曳的玉米地。想至此,苦娃嚎的不可收拾。

  苦娃爷走了,苦娃爹在部队上,家里地里很多活计落到苦娃娘肩上。老周家他屋有两儿两女。苦娃爹是长子,下来两个姑,嫁人了,苦娃叔老幺,脸生的白净,模样疼人,自幼是苦娃奶的心尖尖。但他书没读成,长大浑打个散工,顾自己吃喝。不成器,也不见个人,啥都指望不上。

  这年晒麦时节,天气变幻莫测,一会阴云密布,要滴雨点的样子,却又憋回去了,一会又刮风,阴晴不定的。收割完的麦捆子一扎扎堆在场上,家家排队都急的赶紧脱粒。三秋不如一麦忙,当时还没有收割机,就用镰刀割麦子。苦娃娘一个女人加个两个麦客,四五亩地收割完运到打麦场上,一点不敢歇息。那时有一种叫“脱粒机”的机械,人往脱粒机簸箕口填塞带麦穗的麦秸,出口处把麦粒和麦秸快速的吐出来,用木杈挑走麦秸,再人工簸几次,基本就是净麦粒儿了。脱粒的人排队到半夜,苦娃奶带着苦娃回去睡了,苦娃娘一人守着。

  祖孙刚歇息下没多久,就被呯呯磅磅的砸门声惊醒,“老周家的!老周家的!不好啦!”苦娃奶惊慌起身开门,一个村民大惊失色地说“娃他娘手伤了!”“她人呢?”苦娃奶问,“直接拉卫生所哩!”

  祖孙二人赶紧赶去卫生所,只见苦娃娘躺在病床上面无人色,双目紧闭。苦娃永远记得那一幕,娘的一只手绑扎着,看的出不是简单的伤了,而是骨头断了,鲜红的血淋漓的一地,到处都是。苦娃娘给麦脱粒的时候天黑透了,她一个没留意,伸进去的手指头被机器轧住而且往里拽,苦娃娘惨叫一声,整个人眼瞅着被机器往里扯,旁边有个聪明人一看不好,立马给机器先断了电,脱粒机停止了轰鸣。

  苦娃娘在卫生所昏迷了三、四天,第五天苦娃爹才赶回来,医生见了第一句话就是,赶紧把你媳妇拉到大医院吧,她的手保不住哩!

  苦娃每天仍由黑奴陪着上下学。只是回到家黑灯瞎火,冷锅冷灶。邻居婶子每天会端碗饭给苦娃吃,苦娃喜欢吃婶子家的饭,香,但不喜欢那婶子看他的那眼神,充满怜悯,神怪兮兮的,让他不自在。

  苦娃再见到娘的时候,娘整个人小了一圈,仿佛轻盈了很多,原来是一个空荡荡的袖管在晃荡,娘的一只手臂截肢了。苦娃有时听到娘在屋里低声的哭,他就不进房,在院里与黑奴耍,一直待到夜里黑漆漆的。

  过了几天,娘下炕了,试着在院里走动,她时常要伸开臂膀保持平衡,截肢的残肢就像刚出壳小鸡的翅,她走到苦娃面前,给了他一个盆,一块胰子,告诉他,以后你要自己洗衣服。苦娃就开始自己洗衣服,渐渐的也洗苦娃奶和苦娃娘的衣服,一双小手成日在井水里浸泡,紫红紫红的。冬日里生了冻疮,他觉得应该涂点药,又不想跟屋里人说,原来屋里人就不爱说话,自从爷死娘残之后,更是没个声响。苦娃自己研磨了些红砖粉末,像撒药粉一样撒在冻疮上,他心理觉得这是自己的发明,值得保密。

  凄惶的日子慢慢熬着,苦娃的日子就像是“胖大海掉进黄连水”,在苦水里泡着。泡了十年,苦娃爹终于转业回来,在县城里工作了一段时间,把家人接来安置下。村里人都说苦娃娘是王宝钏熬出寒窑了,那年苦娃也上高二了,快要考大学了。

  刚进城的苦娃跟自己爹不熟,更不亲。他把洗脸水随地泼撒,他爹骂过他一次,就那么一次,但是他跟爹更生分了,也有些怕。他觉得爹太沉默寡言,要靠观测和猜测,他甚至养成了偷看爹脸色的习惯;迅速地用眼角撇一下,迅速地挪开目光。

  人生是一个纵线迈进的过程,世界层叠地打开,如果是成年后的苦娃,就很容易就理解中年父亲的沉默。苦娃爹初中文化,年纪偏大,他转业到地方上,工作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庞大的体系里谁知道谁的背后有谁,作为后插进组织的干部,就像进入有机体一样,要非常小心的融合。而且就是想搞歪门邪道也没这个条件,家里穷、家务事多,一身病的残疾老婆,处处要花钱的娃,家里还有要赡养的老母亲和要接济的弟弟,成日觉得自己矮一头,除了苦干啥都不敢想。

  他收入实在微薄,虽好歹也是干部,但是他拉的下脸时不时去菜市场捡菜叶子,说是喂兔子,其实哪有兔子,都是家人果腹了。

  苦娃身量刚长足,唇上的胡子剪不干净。刚进城的时候看啥都新奇,尤其是家里的一个旧电视,是邻居淘汰的卖给他们家。苦娃抗拒不了电视里光怪陆离世界的吸引,每天一放学就守在电视机跟前。每次一边看电视,一另只耳朵就在听脚步声。一听到好像是爹的脚步声响起就赶紧关电视,再嗖地窜到书桌前。一次苦娃看的太入神了,直到他爹开门了才跳起闭了电视,慌忙弹到一边的书桌上。苦娃爹进屋一句话不说,撇了苦娃一眼,走到电视前停下,伸手摸了摸电视机的后屁股,就是通常散热的地方。苦娃的心狂跳,他知道他都看了好几个小时电视了,电视机不可能不热。苦娃爹摸了摸之后,仍是一言不发,仿佛若无其事的走开。可是事至此,苦娃就再也不敢看电视了。慢慢收了心,学校里成绩一直在上游,大学门触手可及的那种排位。

  苦娃想考北京的大学,或者考去上海,城市越大越好。他爹转业进了铁路系统的单位,按说家属坐火车都是半价的,但他从来没有去哪儿玩过。他向往拥抱外面广袤的世界。可是他爹一句话就断了他向往的星辰大海的心,他爹冷冷地说,你只能报考省内的大学。

  苦娃气愤,苦娃想不通。他记得有一次跟同桌说闲话说起他昨晚吃的粉条馅儿大包子,是在他爹单位食堂买的,他吃了一个,那个香,那个好吃,那个其味无穷……同学问了一句,为啥你只吃到一个?苦娃说,因为家有四口人啊。那同学说,我屋吃啥都先可着我先吃饱,吃美。苦娃哽住,没话说了。爷死后,他好像再也没有那种被疼惜的感受,紧接着娘残了,八岁的他被迫一夕间长大。

  苦娃没有抗争,wei/yi的抵抗就是一直不跟爹说话。他默默的考上了省城内一所重点大学,距离家坐火车只需两个小时,临行时,爹娘帮他打点行李,爹跟在他身后忙乎,脸上满是讨好的神色。苦娃奶哭了,说我娃不容易的,撩起衣衫拭泪。

  苦娃知道父亲的收入分成三份:他一份、家里一份、叔家一份。叔结了婚的,生下两个娃,仍然是不见人,婶子一家的基本生活靠苦娃爹这边补贴。补贴了多年依然是理所应当的,苦娃奶疼孙子更疼小儿子,稍微往那边邮钱邮的慢了些,奶就在家里躺着开始各种耍“麻瘩”。

  苦娃刚去的头一个月的月底饿惨了,每天晚上胃里像养了几百只青蛙一样狂叫。第二月开始他很严谨的规划每一分钱过日子,食堂很少去,只敢买馍馍充饥,到了月底几天没收到汇款单时心里还是慌。校门口一字排开的各种摊档哟,更是他不从来敢涉足的美食天堂,有砂锅米线、肉夹馍、菜夹馍、炒面拉条子以及晚上香气弥漫的烧烤,他那时想的就是除了馍馍有包榨菜吃就已经很知足了。

  挨饿之后就脑筋就分外清晰,苦娃开始了各种打工生涯。他课余去做推销,就是那种去扫街的“地推”。他第一次信心满满的敲开一家公司的门,恭恭敬敬的把资料放在一个胖胖的女人的办公桌上,刚想开口说话,就被女人厉声呵斥,谁让你进来的?那女人还站起身来,把他放在桌上的资料扒拉到地上,像是弄脏了她的桌子,说,出去!苦娃默默地拾起地上的资料走了,想起爷说的,蒸馍好吃麦难种。这份无望的工作他坚持了很久,虽收入甚微,但他安慰自己说至少熟悉了省城的办公楼,还可以改掉一口方言,说普通话。

  苦娃暑假回家后也没闲着,介绍着附近的农民在他家附近卖西瓜,在摊上一守就是一天,从早半夜。旱地沙瓤大西瓜甜,农村人拉着牛车来卖又便宜,所以人一买都是四五个,苦娃就一袋一袋的背着给人家送货,有的要爬高楼,苦娃愁的就是背着袋子没办法擦汗,眼被汗水蛰的生疼,抬眼看路,一个月下来硬是长出了三道抬头纹。

  苦娃瞄上了学校的奖学金,为了吃饱,他刻苦的学习,等拿了奖学金他又不想去光顾“美食街”了,他把钱偷偷地给了苦娃娘,让独臂的娘买洗衣机。

  已经大三的苦娃已经很适应他忙碌而充实的生活,他普通话流利之后就顺利找了几份家教的工作,带来了温饱。一天下着小雨,苦娃骑车赶时间去代课,跟飞驰的汽车撞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万幸苦娃仅仅是断了小臂和几根肋骨。苦娃爹知道儿子受伤后心酸地偷偷掉下泪。自此下了决心,他弟一家他再也不管了!苦娃奶闹腾,苦娃爹都没有动摇。

  这之后,苦娃手臂还打着石膏在校园里被苦娃叔堵住,说想苦娃了。苦娃欣喜,带叔去美食街,狠狠心点了砂锅和炒面,叔还要了二锅头。苦娃叔40出头的人已经是个酒鬼,没有饭可以没有酒不行。

  叔说起他走南闯北的见闻,嘬一口酒就说一段,一会说的开心一会可哭起来。苦娃想起小时候,叔经常也是乱跑,打工不管挣下不挣下钱,总是称了糕点给自己老娘,就是不给自己媳妇吃,也要给老娘吃。苦娃最后把身上的几十元都给了叔,又说,以后我挣钱给你钱,叔你莫怕。

  叔又红了眼眶,说苦娃,叔拖累你屋哩。

  苦娃说,一家人,没啥。

  苦娃想,叔应该是古时候的游侠,或者是清代的八旗子弟,人不坏,就是对家庭没有概念,讲究个吃喝,讲究个及时行乐,结果苦了的是自己媳妇自己娃。

  苦娃毕业后顺利分配到省教委信息中心工作,那时正赶上全省考生档案信息化建设的大工程,苦娃又发挥了不怕苦不怕累的特长和专业能力,工程进展很顺利。他屡获领导表扬,成天拿着茶杯乱转的顾主任看遍了这几年新招的人才,就觉得苦娃最靠谱。他甚至想要苦娃做女婿,他觉得这孩子前途无量。

  可是苦娃有一天就忽然提出了辞职,并且很坚决,领导们都气坏了,尤其是顾主任,他心想,我准女婿就这么跑了,咋行?他一直死压着苦娃辞职的事。

  这一天苦娃找到顾主任,坐下开门见山的说,我叔死了,7口人都要用钱,我要去挣钱。

  原来前不久苦娃叔没事在村里溜达,围着一个小卖铺看播放的录像。村里人现在也很会做生意,播放些港台片吸引人去看,看的人会买点啤酒花生啥的。正看着两个村里的小伙子打了起来,说是谁把谁媳妇拐跑给睡了。嘬着小酒正看的美的苦娃叔被这一打扰,也看不成了,觉得他们真是吃饱撑的,不就是个女人嘛,咋这么小气呢?就过去拉架,结果当事人那小伙家原就和苦娃叔不睦,苦娃叔原来倒腾文物的时候,那小伙家的铜镜连忽悠带蒙的就便宜收来,倒手挣下钱又出去吹嘘,给小伙家人知道了,上门去打架,村里调和了几次无果,自此结怨。那小伙一看是他来拉架,当是来拉偏架的,当头就给他一啤酒瓶子砸下来,人当场就不行了。

  苦娃叔一生浪荡不羁,家人天天诅咒他,咋不死在外头呢!忽然有一天真的这个人没了,闻讯噩耗第一个倒下的并不是苦娃奶,而是婶子。婶子一听,整个人跟疯了一样,天天拿着菜刀乱跑,说要为苦娃叔报仇。想来婶子真是很爱她男人,不然这么多年这么不着调的男人她无怨无悔的跟着。婶子精神受到强烈刺激,被送到医院需长期住院,叔家的两个娃都住到了苦娃家里面,苦娃奶也病倒卧床不起,成日哭着说,我儿为啥不爱回家,就是躲灾呢!

  苦娃平静地诉说完,又说,我能做的就是要快速赚钱,不然这个家就完了。

  顾主任听到这心里惊慌,心想还好没有让胖丫和他相亲,谁遇上这么一河滩子事儿,日子咋能好呢?这娃这命咋这苦的!

  他想了半晌,叹口气说,我给你办个停薪留职吧。

  苦娃说,不必了,档案我放人才市场上去。苦娃的目光平静和坚决,有亮的东西在他瞳孔里闪耀,就像是十几年后人到中年的苦娃在豪华敞亮的办公室里宣布退休的那一刻似的,他斩钉截铁。彼时的他,作为大boss,他无条件放弃正常运转的公司的一切股权,所有的股份分给一起创业的兄弟们。

  这十几年中,苦娃从代理那家大学时天天跑的打印机产品开始做起,不断的挖掘更多的商业项目,后又涉及贸易和实业,包括文化产业和商业地产,摇身一变成为业内知名的成功商人,他早就在滨海的城市买了别墅,接父母去享福了,让潮湿温暖的空气抚慰他们的晚年。两个侄女一个大学毕业继续留学去了,一个还在读艺术鉴赏,颇有苦娃叔当年的影子,婶子恢复了神智,在两个女儿身上得到慰藉。

  这十几年wei/yi送走的就是苦娃奶,也是油枯灯灭,安静的、体面的离开。有人说他运气好,在那个年代敢于打破金饭碗,去创业去打拼。也有人说他打拼下来的公司却把股权分给外人,自己又是孑然一身,不懂。于是他讲了这个长长的故事,他说,人生应该是有使命的,他要替他那两个早夭的兄弟和他死去的叔撑起家里的房梁。目前,他的使命阶段性完成,可以去追求点其他的了。人家说,你做啥?苦娃说,我还没想好哩。你的本钱呢?苦娃一笑,说,我可是一生下来就喝过黄连水的,祖传的能吃苦,这是我最值钱的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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