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留给我的纪念,是没有尽头的遐想
初秋,晚霞灿若荼火,连同车窗外的街景与行道树一并逶迤而后退。想起岁月悠悠,生死不息,陪我一程的人,与我或远或近的人事,终将化为云烟霞光。
为读书平台写《张爱玲传》的领读文稿,趁此机缘将电视剧《上海往事》重温一遍,她的童年、她与胡兰成的爱恋、她的晚景与最后的收梢,这三段看得用心些。1995年中秋前夕,她独自躺在行军床上,似乎累了,也困了,在睡神而非死神的召唤下,闭上的眼眸再也没有睁开。电视上是这样子。现实中,她的朋友兼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去到现场,他在文章里说,“她的遗容很安详”。
一度,我不明白当她晚年时陷入那种境遇----鳏寡一人,疾病缠身,居无定所,是什么勇气或者盼头,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后来读到她一篇文章,忽然有点领会。再后来忘了那段文字,重新回到不明白。又想着,有一天,也许自然而然就明白了,像她的悄然辞世。
不管能否平安遂顺地活到年老,我只希望自己像张爱玲那样,在睡梦中结束这一生。我不要激烈的死亡,就像我的母亲。九月初,天气依然炎热,躺在小镇医院的手术台上,直至气血耗尽。但同时我又想当死亡到来时,自己能够抓机会,直视它,感受它,亲证它到底是怎样一个过程,哪怕随即忘却。
电视剧中,张爱玲最后一次闭上眼之前,耳畔想起童年的声音、爱人的呼唤,还有母亲轻唤她的小名。有一天,当我即将离去,耳畔又会想起何种声音?我都从来没有听过母亲的声音。如果她喊我,又会喊什么呢?“江徐”吗?丝毫都没有亲昵的感觉。祖母去世那天,我在楼上洗头,父亲咚咚咚跑上来告知,“宝宝,奶奶走了。”我都二十多了,被从小没有温存没有亲近的父亲喊作宝宝,没有感到温暖,只有别扭而生疏的刺激。倒是祖母在世时,将受了惊吓的我抱在膝盖上,对着屋里的大水缸,用欢欣的语气说道,又像在逗我玩,“咦,宝宝哩!快看,宝宝哩!”仿佛水里映着的才是有魂魄的小人儿。
人,为什么无法留存安居子宫时的感觉和记忆?
这些年来很少想起母亲,要说想念,无以为凭。每次想起的时候,准确说来其实是遐想、幻想、联想。没有看见过的人事,不会出现在梦中。在弗洛伊德的书里读到这一观点,遽然一惊----原来如此!果真如此!好梦常梦如我,从未梦见过母亲,偶尔一两次,也是依稀梦见过年时摆放在柜面上的母亲的遗像——那到底属于日常生活中见过的意象,并非母亲。
今年做过三次关于“母亲”的梦。一次是,看见多种奇异天象后,死里逃生,黑夜散尽,我朝东北方向的淡淡朝霞喊出一声“妈妈”,梦里也为之热泪盈眶。另一次是,回到爷爷奶奶那里,有人多人,像是在办婚丧嫁娶的事,一位亲眷让我晚上去她家睡,母亲已经把我的换洗衣裳放在了她家。她这样说时,我便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最近一次是,在别人办公室听歌,听到《远方的寂静》时,对方说,就像被妈妈抱着。
梦来梦去,所梦见始终是自己的心。
舅舅曾告诉我,23岁那年夏天,他在工作之余考上上海电视大学,休假回乡下老家待了一个月,那是他记忆中最开心的一次探亲假期。在家的时候,他为我母亲创作了一幅工笔画,后来一直有珍藏。我让舅舅空了将那幅画找出来,让我看看。也许他忘了,也许没有找着。既然如此,即便再想看,我也不会再提及。
没有尽头的遐想,便是她留给我的纪念,像在茫茫雪地中踽踽漫行。
小时候,祖父给我讲故事,说一户人家的女儿,离家多年,音讯全无,家人认为她已离开人世,终于不再盼望。就在为她办丧事那天,她竟千里迢迢地归来,似乎还带回一个孩子,意料之中的花好月圆。我听了,以为人世有起死回生这回事,又依稀暗自思忖----说不定哪一天,快吃晚饭的时候,烟囱里冒着烟呢,一个女人远道归来,她得绕过路边那排开花的木槿,方能看见她的笑脸。还没看见人时,她大概就会欢快地喊----小琴,我回来啦!会是这样喊我吗?
何为白日梦?所谓白日梦,就是像我幼年时的这种痴心。那排木槿也不在门前,却是再屋后。但我没有忧伤,亦无哀愁,一霎知道自己在做梦,一霎忘了自己在做梦。小时候的下雨打雷天,我问那云团上有什么,大人说是孙悟空观音娘娘那些人,我就信了。是从哪一天开始,不再相信大人嘴里那些故事的呢?以至于到来后怀疑一切,连庄子、佛陀这二位,有时都要引起我的将信将疑。
某一天起,生死之事似乎再难激起我的泣涕,却常常为一些不经心的小事轻易流泪。书里的悲欢离合,故事里小男孩乖张背后的孤独,喜剧电影中暗含的辛酸,深情款款的老歌,都会让我为之流泪。写下这些文字时,眼泪同样静静流淌。但我心里没有哀伤,亦无哀愁,只有嘴角泛起的笑意。
又想起小学早读课上,同学们唱着“只要妈妈露笑脸露呀露笑脸”,而我泪眼婆娑,像独自站在大雾中,嘴巴跟着一张一翕却不敢发出声音,怕一出声就会引来大雨滂沱。想起童年这一幕,觉得恍如隔世。那种碰不得的脆弱感,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可憎。
每年秋天,第一次闻到桂花香都会想哭,心里没有忧伤,亦无哀愁,只是想痛哭一场。流泪让我感到快活,每一次流泪,都觉得泪水在清洁着我,安抚着我,滋养着我。
时间的激流不会从我身上流过,就算会,总归要比流经别处时放慢速度。时常隐隐生出这种妄想,却忘了诘问自己一句所凭为何。
母亲在三十一岁那年离开了时间之流,去往彼岸。我还在此岸,在落日晚霞春花秋月中细数流年。
芸芸众生,人云亦云,习惯将摆脱轮回视为修行的至高境界,从不扪心自问:那到底是了是自己真心想要的?张爱玲不止一次在文章里写过一个意思:她不要跳出轮回,她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的生活。明知生命是苦,像袍子上充满跳蚤那样充斥着咬嗫性的烦恼,她还是恋着爱着生命这袭华美的袍。这未尝不算清醒之上的勇气。
死亡这件事,看似了结了死亡者的一切。倘若将思维方式切换一下,又觉得他们不过是化为白云与绮霞,或者其他,继续在生死轮回里存在。
遥望满天红霞,心里冒出一念:她,她,他们,还有它们,若已投胎今安在?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
作者:江徐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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