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化北岗大炼铁
这是一个火红的年代,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大悟县宣化店镇往北大约十里左右一个名叫北岗的地方,突然火了起来,没有了白天黑夜,山间旷野,烟雾升腾,人声鼎沸;来自金山乡、东河乡、坞铺乡(均新改为公社)和宣化镇的人们,以及省、县来的干部,成百上千,你呼我喊,昼夜喧闹;几十个巨大风箱一齐拉动的呼呼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运送矿石河沙、挑送木炭和背运木料的人成群结队,络绎不绝,不分昼夜从四面八方赶来;武汉的汽车爬上山来,装载铁锭之后顛簸着下山而去;散布山岗的三十多座炼铁炉烈焰熊熊,映红了整个北岗夜空和山峦景物,远在罗山定远的人都说:夜晚能看到宣化北岗烧红了的天。
宣化区(大悟二区)所属而后转为湖北省所属的北岗炼铁厂,以其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壮举和经历,完全可以视为新中国建设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北岗人、宣化人都不应遗忘发生在这里的这段历史。
这个在全县乃至全省都闻名遐尔的炼铁厂,在省、县领导的支持指导下,宣化区举全区之力进行建设,全区民众直接参与投工、投力、投物。正在关口村发王寺小学住校上学的我,也参与了这一政治色彩浓厚的大炼铁运动。
这个炼铁厂约于1958年8月下旬急速上马, 1959年夏季随着政策的调整和粮食严重紧缺的“粮食关”加剧,逐步缩小规模,最后只保留一两座高炉继续运转。它一直维持到我1963年12月参军前,才完全解散撤销。炼铁厂到底炼了多少铁,由于各单炉、各单位所报都是十倍、几十倍的“放卫星”数字,所以很难有个确切的数据,人们最有感触的,是那种意气风发的干劲和燃烧的激情。
1958年5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通过了毛泽东主席提出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总路线与大跃进、人民公社并称为“三面红旗”。会议号召全党全国人民,争取在15年或更短的时间内,在主要工业产品的产量方面赶上和超过英国,三年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8月,中央北戴河会议进一步确定了一批工农业生产的高指标,其中提出当年钢产量要在1957年535万吨的基础上翻一番,达到1070万吨。
为了赶在当年最后四个月里实现1070万吨钢,全国迅速掀起了“全民大办钢铁”群众运动。各地党委第一书记挂帅,动员了大约9000万人上山,砍树、烧炭、挖煤、找矿、淘沙、建土高炉,昼夜炼铁。野外、街头、马路、机关、学校操场,到处都是炼铁炉子,甚至北京故宫内也建了两座。在这一背景下,宣化人民响应号召,紧跟形势,北岗炼铁厂应运而生,七个昼夜基本建成。
宣化区首先在北岗成立了区委区政府主要领导挂帅,省、县干部参加的炼铁指挥部,实行统一领导和坐镇指挥;紧急从全区无偿征集物资,动员调集人员,分派任务,建起大小不一的三十多座炼铁炉;同时搭建起七八间临时房屋,用于公室、起伙、休息和存物,抽调配备了生产调度、技术指导、财务会计等人员(云蒙寺何耀榜的外孙刘子阳就在指挥部当会计),高效运转起来。
当时,包括农民在内的各行各业都“以钢为纲,全面跃进”,农民放下手中的农活,学生放下手中的书本,全都投入到大办钢铁运动之中。北岗的炼铁炉,有以乡(公社)为单位建的,有以学校为单位建的,有宣化镇各部门、各单位建的,并且包干炼铁。有两座近二层楼高的高炉,是省、县、区的重点,从全区各地抽调棒劳力进驻炼铁。我们生产队扬兵畈的张绍青、董树松、新桥的毛光志、我五佬赖福臻、我哥赖海忠等人抽调到高炉,并且转去粮食供应关系,自带行李,吃住现场,每天24小时轮流添料、加炭、拉风、出铁。
在那些日子里,各生产队90%的男劳力都自带行李伙食,轮流去炼铁,或者上山烧炭,进行送料、供料等保障性服务,村湾里的男劳力、尤其基层干部,几乎没有在家睡觉的,女人都见不到他们。那种千军万马的阵势,真真切切地表现出“大跃进”热潮,以后一万年恐怕也看不到。
炼铁得有铁矿石,上面除了组织专门的挖矿队伍,开采出谁也不知道是否含铁的石头外,还组织大量村镇男女老少到河滩里淘铁沙。为了适应新形势,已经在何家寨小学(今属土门村吧)读书的我们,这时转移到北岗附近关口村的发王寺,利用古寺房舍成立发王寺小学。学校基本不上课,老师和学生都带着洗脸盆、饭盆、饭碗,前往离学校不远的河滩淘铁沙。河滩里冷风嗖嗖,河水冰凉,淘沙的人(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黑压压一片,干劲十足。我们把河里的沙子弄到盆里碗里,在水中晃来晃去,剩到最后的都算铁沙,归到一起上交。大家觉得这劳动是在响应党的伟大号召,意义重大。
我们发王寺小学的师生,还分批到北岗炼铁。记得一个严寒之夜,我们十几名师生又前往炼铁。我们负责的炼铁炉是地窝式的,不高但很大,炉膛砌着带风孔的炉底。炉子里先装进千余斤木炭(有些只是烧黑了的原木),木炭上面倒进带着沙土的“矿石”。炉子旁架着棺材般大小的风箱,风箱的风嘴对着炉子底下的风口。风箱是用整棵古银杏树做成的(还有的风箱是用征来的棺材改做的,万畈村两位老人预备自用的黑漆棺材就被抬来改做了风箱)。为了拉动大风箱,我们每三个学生为一组,按年龄及力气大小进行搭配。三人并肩拉住风箱杆,齐心协力,前进三步,后退三步,敌住劲儿,确保风箱里有足够的风压。由于风箱太大,我们拉一会儿,就已出汗。轮流休息的同学和老师围坐在炉子边,说说笑笑,快乐地唱起动听的流行热歌:“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黎明时分,经技术指导,我们的炉子要出铁了,大家兴奋异常,老师则商量着如何上报产量放“卫星”。可我发现,炉子底下炼出的“铁锭”,形状和颜色完全跟老水牛拉在地上的一砣砣牛屎一样。那是土石被烧结的碴块!
东方刚刚破晓,就听见整个北岗(包括有炼铁炉的罗家洼)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报喜的人群纷纷涌向北岗炼铁指挥部,报“奇迹”,放“卫星”。指挥部外面墙上,贴满了各单位的大红喜报。看到铁锭都由省里的汽车运往武汉,交给国家,人们兴高采烈,完全忘记了连日的疲劳。
为了支援炼铁,家乡在群众中开展了献铁、收铁活动,动员各家各户贡献铁锅、菜刀、耙齿、铁锄、斧子、门环等铁器,送到北岗炼铁。我父亲是共产党员,又是乡干部,对此必须带头,不带头会被区里批评,宣化派出所的邹金䘵所长、金山公社的金书记都来我家对父亲进行过严厉训示。对这两个大干部,人们都非常害怕。父亲除了把几件铁质农具、一口煮猪潲的大铁锅拿走以外,还不顾母亲的强烈反对,把祖传的一对黄铜腊烛台也拿去炼铁了。实际上,这些金属器物扔进土炉子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烧炼出来的也是废碴。
土炉炼铁,需要大量木炭。上面给各个生产队分派了木炭指标,必须按时、按量送到北岗。我们孙冲大队,好像一次就分派了两三万斤。各队各村都组织劳力修建炭窑,上山砍树烧炭,并且连夜将木炭送往北岗。后来分配的指标越来越大,而且要得紧,催得急,等不及窑里出炭,有些树木也烧不成炭,只好将砍下的木段放进窑里烧糊烧黑,就当木炭送去。那些日子,沟沟点火,山山冒烟,坡坡倒树,人人熏染得黑头黑脸。开始是砍伐最出炭的栎树,栎树砍完了就砍其他树木和果木。尽管如此,还经常因为完不成任务,队里的干部遭到追究。
与此同时,为了炼铁厂需要,还向各队摊派大量木料。山上有的,马上砍来,山上没有或不够的,从房子上拆。甚至把准备盖房子、做家具、留做棺材的木料动员出来,连夜送到北岗。我家也把存放留用的十几根房檩交了出来,充作生产队的任务。一个漆黑的夜里,我扛着一根木料,跟着一群挑木炭、背木料的大人,沿着我去发王寺上学的那条路,经万畈、余家河、莲塘、舒家湾,送往北岗。山乡之夜,路上到处都是挑炭、送料的人群,到处都回荡着说笑声,到处都闪动着照路的光亮,似乎整个世界都处在大办钢铁的兴奋躁动之中。
大约四更天,我们摸黑到达北岗炼铁厂,见到了跳板架子上满脸黑灰、正忙着上料的哥哥赖海忠和毛光志他们。这时,他们已经脱离了农民身份,属于国家职工。但是,由于这一年全国基建投资猛增87.7%,职工总数比上一年猛增40%以上,超过了国家负担能力,粮油供应极其困难,并因大办钢铁运动不可持续,第二年他们又回归到农业岗位。
这次全民大办钢铁,大约持续了八九个月的高峰期。这次大办钢铁,使得山里的自然资源、生态环境大伤元气,很多林木几乎被砍伐殆尽。据中共党史研究室编写、1991年出版的《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一书记载,1958年的全民大办钢铁,到年底全国共生产钢1080万吨,而合格的只有800万吨。另外,由于农村劳力都去办钢铁了,本来呈现丰收年景的成熟粮食无人收割入仓,很多都烂在田地里。同样,宣化家乡的成熟水稻因为顾不上收割而倒伏,稻穗落地后发芽霉烂。有的生产队虽然抢割了一部分,但顾不上收捆入场,被雨一淋,还是烂在田里。此外,该秋播种麦子了,也由于难以顾及而错过了季节,大大加剧了随后而来的“粮食关”,成为形成严重饥荒的重要原因之一。
全民大办钢铁运动的得失,党和国家已有定论,这里不作妄论。必须肯定的是,那注定是新中国建设史上的重要篇章。在广大群众的心目中,那是一个充满劳动热情、富于奉献精神的年代 ,那种意气风发的精神令人难以忘怀,值得记取。而宣化北岗炼铁厂,以其如火如荼之势,把这个默默无闻的山乡带进到史无前例的“全民大办钢铁”历史——这个不应被遗忘的新中国建设史,亦即一段可载入宣化史册的恢宏历史。最近,党中央号召学习党史、新中国建设史、改革开放史,北岗这段炼铁史和它所焕发出的那种无私奉献的奋斗精神,当属我们宣化本地新中国建设史的宝贵资源吧!(本文部分内容见本人《曾经的乡土》一书,选自网络)
作者:赖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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