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教育种进土里

　　父亲出生于1945年，读过两所小学，但也只读到了小学四年级。父亲清楚地记得教他三、四年级的，非常有爱心的张和芸老师。虽然家贫，但父亲学习zui.好，张老师对父亲特别关爱，对他也极为包容。父亲回忆，有一次在课间玩石子游戏的时候，忽然有双手从背后蒙住了父亲的眼睛，父亲以为是同学捣乱而出言不逊。那双手松开下来，竟然是张老师!父亲满脸通红，可张老师却笑嘻嘻地看着父亲的窘样。这一年，父亲腿上生了很大的疮包，不能上学。一天，张老师亲自到家看望，而且带来了弥足珍贵的小半碗猪油，令祖母感激涕零。

　　1971年，县政府向社会招收一批教师，父亲被推荐为优秀人才参加上岗教师培训。

　　在指导培训的教师中，兼任语文教学和教法培训的董佐老师学识深厚，他的教育教学文稿、创作的小说和散文常发表于报纸杂志。他的文言文与作文教学独树一帜，只是惜字如金(较少板书)，这就给学员们一个挑战：要专心听讲，辨析出重点，并且主动记笔记。这其实是董佐老师特别为学员们精心设计的语文听说读写综合训练的手段之一。跟随董佐老师学习一个月，父亲发现，除董老师之外，《新华字典》也是很好的老师。于是，在那短短的一个月内，父亲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既理解掌握了语文学科基本的修辞手法和教学方法，又学会了使用仅有的《新华字典》进行学习。

　　父亲分配到了从家步行要五六小时的荒田小学。学校的石良璧老师，在小学语文教学方面颇有建树。父亲幸运地与之成为至交，并就语文教学问题多次请教他。同时，父亲也力求努力扩大自己的知识面和教育视野，如饥似渴地读着各类教学参考书和当地大队部订阅的报刊。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带领学生参加劳动是那个时代教育的主旋律。父亲用卖茶籽得来的收入购置了一套理发工具，课余之时无偿给学生理发。久而久之，附近大小男人的头发都交由父亲打理。

　　学生李成尧因为采食核桃花中毒呕吐、昏迷，父亲背着他回家，并一直陪护到他清醒过来。家长感激不尽，硬是给了父亲小半碗架豆作为答谢。父亲舍不得吃，在自己开垦的地里种下架豆。秋收时节，茂盛高耸的丛丛豆蔓中，成熟的架豆串串外露。架豆豆包鼓圆，白里透红，成为最靓丽的风景。大队干部惊叹于父亲的种植技术，说他们从来没有种出过这么好收成的，要父亲给大家传授种植经验。由此，父亲开办了种植技术讲座，同时为成人进行文字扫盲工作。

　　父亲用这样的方式在那片土地上尽己所能，拉近了与当地父老乡亲的关系。父亲的“人脉之宝”是他那神枪法。父亲同事回忆说，好友来了，父亲总会提着枪在学校周围绕上一圈，然后拎回三四只斑鸠作为招待客人的上等佳肴。父亲“神枪手”的威名威震生产队的所有壮汉，而他的理发技术、木匠活计、篾活技术、针灸技术等又让他回到朴实与温暖之中。

　　父亲对我们的教育，是从饭桌规矩开始的：坐姿端正，双脚小腿微靠;接饭碗时，必起立躬身，双手接碗并道谢;吃完后要向在座的长辈说“慢用”。父亲甚至把“用膳礼仪”推广到家里的猪身上，要求我和哥哥严格看守猪是否“按规定吃饭”——不准猪吃食时把前肢伸进猪槽。

　　在我们读书的事情上，父亲只控制我们作业本的使用。和其他孩子开学时拥有十几本作业本不同，父亲只会给我们每人三四本，用完后需要经过“兑换”才能得到新作业本。如果整本作业无一错处且书写漂亮，可以多换取两本新作业本。这是父亲独创的家庭教育绝技。

　　父亲经常用曾祖父的故事教育我们：征粮缴匪前，打铁铸犁头的曾祖父拒绝给土匪打造武器，被土匪一把火烧掉铁匠铺。曾祖父留下两个遗训——打铁需要本身硬，这是求生之道;刚正而不屈从于邪恶，这是立世之本。中考时，我们本可以依据祖母是彝族申请转为少数民族考生而获取加分，但父亲坚持他的“硬骨头”精神——“你们真要有读书的本事，这几分不要也罢!”

　　我读完小学、初中，考上临沧师范学校。工作两年后，我成为学区的教学骨干。之后，我从事了中小学的大部分科目的教学，28年来我一直工作在生我养我并被我深深热爱的乡村。

　　教学中，我总是深情地赞美着我那像发明家一样的父亲。在讲杠杆原理时，我给学生讲了父亲制作腊火腿的故事：用家里的柱子和一根长竹竿制作一杠杆来压制火腿。长竹竿末端挂30斤的石块，通过计算，在火腿上产生的力将近400斤。学生诧异地问我：“老师，这种压制火腿的方法是谁发明的?”“我爹，你们的师爷，够伟大吧!”“哇!”教室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样的教学，让学生与我的关系变得更为亲密。在实践中，我力图用自己的方式去发现教育的“场”与教学的“场”这之间的关系。

　　这一天，我开着车载着退休的父亲逛街，经过荒田小学的时候，父亲急切地要求我停车。下车后，他径直走到上锁的铁栅门边，手扶铁栏杆，努力地向里面张望再张望。我熄灭引擎，远远地注视着父亲的背影。微风中，那只盘绕在父亲耳郭旁的助听器在他那满头白发下若隐若现……

　　(摘自《中国教师》2019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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